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過去三十年，中國大陸貿易規模呈飛躍式成長，晉身為全球第一大出口國。然而，隨著美中戰略競爭加劇，「脫鉤」與「去風險」成為主流，其依賴的歐美市場動能減弱。與此同時，中國大陸與東協、拉丁美洲等新興市場的貿易順差持續擴大，形成「西方縮、南方漲」的新格局。本文將剖析此一變遷路徑、當前結構性挑戰，以及新興市場擴張背後的可持續性問題。
從邊緣到中心：中國大陸成為貿易大國的三大轉折點
中國大陸貿易的飛躍性成長，並非線性過程，而是由幾個關鍵歷史節點所驅動。第一個轉折點是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此舉如同打開閘門，吸引了前所未見的外國製造業投資潮，特別是資訊科技產業。外資企業在中國大陸設立生產基地，利用其成本優勢加工出口，使其迅速融入全球產業鏈。至2001年，外資企業佔中國大陸出口總額首次過半，主要市場集中於美國、歐盟、日本與香港。
第二個轉折點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當全球貿易陷入嚴重萎縮時，中國大陸出口仍保持正成長，並在2009年超越德國，成為世界最大出口國。此階段，對東協的出口開始顯著擴張，同時智慧型手機產業興起，帶動內陸地區成為新的電子產品出口基地。
第三個轉折點則是2020年的新冠疫情。全球對醫療防護用品、個人電腦等產品的需求暴增，中國大陸憑藉完整的製造業體系，成為這些「特需商品」的主要供應者。疫情期間的數位轉型浪潮，進一步鞏固了其在資訊硬體供應鏈中的地位。這三個轉折點，分別對應了「接入全球體系」、「危機中超越」與「特殊需求紅利」三階段，鋪就了中國大陸成為貿易巨人的道路。
市場的位移：從歐美依賴到新興市場多元化
中國大陸的出口市場結構，清晰反映了其貿易戰略與外部環境的變化。在加入WTO後的黃金十年，美國與歐盟是主要的增長引擎。然而，2018年美國川普政府發動對中加徵關稅（所謂「川普1.0」）後，情勢開始逆轉。對美出口受到直接打擊，企業為規避關稅，開始將供應鏈轉移至東南亞、墨西哥等地，形成「中國+1」的布局趨勢。
作為因應，中國大陸加速推進出口市場多元化，其「一帶一路」倡議成為深化與新興市場聯繫的重要框架。數據顯示，2023年，中國大陸對東協的出口額已超越對美國與歐盟的出口，東協躍升為其第一大貿易夥伴。此外，對拉丁美洲、撒哈拉以南非洲、中東等「全球南方」地區的出口也持續增長，部分彌補了在歐美市場的損失。
在進口方面，亞太地區始終扮演關鍵角色。台灣、韓國、日本、東協是半導體、電子元件等關鍵中間財的主要供應來源，顯示中國大陸在高科技製造領域對亞洲供應鏈的高度依賴。這種「出口市場向南轉，高端進口向東靠」的格局，成為當前中國大陸貿易的顯著特徵。
貿易結構的深層次矛盾：順差下的隱憂
若從商品類別分析中國大陸貿易，會發現其長期維持著「加工組裝型」模式：出口消費財與資本財，進口所需的原材料、零部件與半成品。這種模式創造了巨大的貿易順差，尤其是消費財（如服裝、家具）和資本財（如機械、電信設備）長期是順差主力。
然而，深入檢視其與新興市場的貿易關係，卻暴露出潛在矛盾。中國大陸對新興市場的貿易結構呈現明顯的「垂直分工」特徵：向這些國家輸出工業製成品（消費財、資本財、加工品），同時從它們那裡進口礦產、能源、農產品等初級產品。結果是中國大陸對大多數新興市場享有日益擴大的貿易順差。例如，對東協的貿易順差從2018年的約500億美元，暴增至2024年的約1910億美元。
這種結構與美國形成鮮明對比。美國對許多新興市場的工業品貿易呈現逆差，顯示其願意進口這些國家的工業製品，提供了後者工業化所需的市場。反觀中國大陸，其龐大的製造產能對新興市場的工業化構成競爭壓力，而非提供市場空間。有分析指出，中國大陸若要與新興市場建立可持續的貿易夥伴關係，關鍵在於擴大從這些國家的工業品進口，但目前的結構顯示這方面進展有限。
順差擴大與外部壓力：中美脫鉤的持久戰
儘管面臨美國關稅與供應鏈調整的壓力，中國大陸的整體貿易順差在近年卻再度擴大。其貿易順差佔GDP比率在2008年達到6.4%的高峰後曾回落，但2024年又回升至5.3%。這背後的原因，是對美順差縮小的同時，對新興市場的順差大幅增長，足以抵消前者的影響。
中美之間的貿易與科技對抗已呈現長期化態勢。2025年10月，雙方雖就芬太尼前體化學品、稀土等個別議題達成有限協議，但與2020年初旨在擴大雙邊貿易規模的「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相比，此次協議並未顯示出重建緊密經貿聯繫的意願。評論認為，這更像是雙方為各自關鍵領域（如中國追求技術自給、美國確保稀土供應）爭取戰略時間的暫時休兵。
企業的行動則更為務實。預期美中「脫鉤」將持續，許多廠商已加速將供應鏈移出中國大陸。數據顯示，2025年美國進口的個人電腦與智慧型手機中，中國所佔比例急劇下降，越南等地的重要性上升。這種生產基地的遷移，正在從大型跨國企業向中小企業蔓延，對中國大陸的出口動能構成深遠影響。
展望未來：貿易強國之路的挑戰
中國大陸已明確提出從「貿易大國」邁向「貿易強國」的目標。為實現此目標，其正致力培育新的出口產業，如電動車、鋰電池、太陽能板等，並在這些領域展現了強大的國際競爭力。「中國製造2025」產業政策雖引發西方警戒，但也確實推動了部分高端製造業的發展。
然而，前方的挑戰不容小覷。首先，過度依賴新興市場吸收其工業製成品的貿易模式，可能難以持續。這些市場的吸收容量有限，且長期貿易逆差可能引發經濟與政治上的反彈。其次，在關鍵技術領域，特別是半導體，中國大陸仍嚴重依賴進口，供應鏈安全存在脆弱性。最後，全球地緣政治裂痕加深，歐美推動的「去風險」戰略將持續重塑全球供應鏈，迫使中國大陸企業與外資企業做出更艱難的布局選擇。
中國大陸貿易正處十字路口。舊模式在美中脫鉤壓力下失效，轉向新興市場雖維持了順差，但垂直貿易結構蘊藏長期風險。其未來能否成為真正的貿易強國，關鍵在於能否與發展中國家建立更平衡、水平的夥伴關係，並在科技自立與全球合作間找到新平衡。這場全球貿易變局，正進入更複雜的深水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