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專欄】被設計的底層:行銷、迷思信息與階級困局的隱密運作

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在訊息氾濫、娛樂無所不在的當代社會,底層困境並非僅由個人失誤造成,而是深深鑲嵌在制度與資本邏輯所編織的結構之中。美國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在2001年出版的《我在底層的生活》(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中,化身服務員、清潔工與收銀員,以身體勞動記錄底層工作的真實景況。她最後得出的結論震撼整個美國:底層勞動者難以改善生活,不是因為懶惰或不努力,而是整套制度在設計上就讓他們無法向上流動。

這些困境並非秘密陰謀,而是行銷策略、符號消費邏輯與大量迷思信息長期累積的結果。更關鍵的是,在全球右翼抬頭與民粹主義持續發酵的時代,包括美國、歐洲與台灣,這些結構性陷阱被政治與資本更加熟練地利用,使底層群體在情緒敘事與仇恨動員中看不清真正影響自身處境的權力機制。

以下將從四個典型陷阱談起,再從訊息操控與社會心理的角度反思現代人如何被困於由消費、娛樂、工作與制度構成的無形牢籠,最後回到可能的突圍路徑。

垃圾桶陷阱:消費主義與階級幻覺的行銷工程

垃圾桶陷阱指的是底層家庭常購買遠超自身收入的商品,形成看似不合理的消費模式。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艾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與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Banerjee)在研究貧窮問題時,就注意到許多低收入家庭擁有價格更高的電視、咖啡機、化妝品或時尚用品。這種現象並非單純浪費,而是被行銷邏輯塑造的階級幻覺。

現代行銷並不只是推銷產品,而是推銷象徵。星巴克不僅販售咖啡,更販售「你屬於某種生活風格」的象徵,因此明明是月薪不高的族群,卻大量承擔象徵性的消費,希望透過特定商品讓自己看起來屬於更高階級。奢華婚禮、說走就走的旅行、最新款手機,甚至堆滿家中的未拆包裝的電器,都代表同一個心理需求,也構成了同一個陷阱。

在迷思信息的推波助瀾下,「消費才能成為更好的自己」的訊息不斷被複製,久而久之,對階級的想像被重新定義。資本透過符號消費告訴人們,只要購買某些商品,就能進入某種社會位置。於是底層在沒有改變收入的情況下,卻被迫維持表面體面,導致儲蓄困難、風險承擔能力下降,階級跨越反而更不可能。

奶頭樂陷阱:娛樂至上的幸福幻象

奶頭樂陷阱源自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的《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意指用廉價娛樂暫時麻痺群眾,使其忽略現實中的結構性不平等。美國政界在1990年代即曾利用遊戲、電視與談話節目降低社會不滿,讓大量低收入群體沉浸在虛擬快感中,忘記自己面臨的經濟危機。

在當代,奶頭樂的形式更加精緻。短影音、手機遊戲、社群演算法與沉浸式娛樂構成新的精神飼料鏈。研究顯示,美國低收入群體每天花在娛樂上的時間比高收入者多出約一個半小時。並不是因為他們更愛玩,而是現實壓力使得他們更需要心理逃避,娛樂成為短暫麻醉的工具。

問題在於,越是沉溺於快速、輕量且高強度刺激的內容,越容易耗盡專注力,削弱反思能力,也就更無法看清制度性障礙。演算法透過預測與操控偏好,強化情緒性內容,使人愈來愈無法脫離被動接收。這種消磨時間的過程看似無害,卻直接讓個體失去累積知識、技能與資本的可能性。

奶頭樂不會傷害人,也不會治癒人,它只是阻止人看清現實。

老鼠賽道陷阱:努力被壓縮在制度的原地

老鼠賽道是現代勞動者最普遍的困境,人們不斷努力工作,但所得仍僅足以維持生存。租金、房貸、教育費用與生活開支節節攀升,許多人的收入在扣掉必要支出後,幾乎沒有餘裕,於是需要更多工作時數來填補差額,形成永無止境的循環。

在高度內卷的社會,薪資被壓縮、工時被拉長、生活壓力不斷累積。表面上光鮮亮麗的白領在現代辦公室中,與數十年前在紡織廠裡操作機械的工人並無本質差異。身體被綁在工位上,精神被綁在績效數字中,全部的精力用來維持現狀,沒有空間提升自己的技能,也沒有時間思考如何突破階級。

這種結構性困境因國際右翼與民粹主義而變得更複雜。許多政治人物利用群眾對老鼠賽道的痛苦,將問題歸咎於移民、外人、國際組織或某些內部族群,而不是資本積累機制本身。情緒出口被轉移,結構問題被遮蔽,群眾的怒火卻被成功地導向無法改變任何現實的對象。

於是底層繼續在原地奔跑,把時間與體力交給體制,卻換不回任何階級向上移動的可能。

肖申克陷阱:受制於制度太久而失去自由能力

肖申克陷阱來自電影《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中老布魯克斯的悲劇。他在監獄中被制度化五十年,雖然獲得自由,卻不知道如何生活,最終選擇自我終結。許多人在現代社會同樣經歷另一種形式的制度化。他們長期依賴單一技術、固定流程或穩定環境,導致思維逐漸僵化,一旦環境改變,便不知如何自處。

科技與產業的快速轉型讓大量職位消失。當公路收費員被電子系統取代,當文書人員被自動化工具邊緣化,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在新社會中生存的技能。這不是個人的錯,而是制度在長期安排中的副作用。人們被要求順從、效率與流程,但這些要求反而限制了他們的能力,讓他們更難面對變局。

政治人物在民粹浪潮中,也常利用這種不安來強化對舊秩序的依戀,將回到過去描繪為安全選項,使群眾更不敢面對真正的轉型需求。這種心理上的束縛,比工資、比工時更難擺脫。

結語:走出陷阱的可能性

垃圾桶陷阱讓人透過消費追求虛構階級,奶頭樂陷阱讓人沉浸在廉價快感中,老鼠賽道陷阱把努力鎖在原地,肖申克陷阱讓習慣成為限制。四者共同構成一個無形網絡,使人身處代代複製的階級困境。

要走出這些陷阱,需要個人行動,也需要社會意識的調整。第一,需要看清資本逐利的真相,不再讓商品符號支配生活。第二,需要在訊息過載的環境中維護專注力,把時間投入真正能累積能力的事物。第三,需要培養反思能力,辨識迷思信息的情緒操控,避免被動卷入民粹敘事。第四,需要勇於離開熟悉但已不再安全的舊環境,踏入能真正帶來成長的領域。

這並不是容易的道路,但理解陷阱的本質,就是解放的起點。願每個面對壓力、焦慮與不安的人,都能看清結構背後的真相,找到屬於自己的出口,在制度化的世界中重新奪回自主與可能性。

※以上言論不代表梅花媒體集團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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