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敏/現任律師
台中一名清寒大學生,因繳不出一萬八千元的學雜費而選擇結束生命。臨死前,他把手機留給弟弟,希望能賣些錢貼補家用。那支手機,像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叩問。消息震撼全台,而幾乎同一時間,賴清德總統在國慶文告中自豪地宣稱:台灣就業狀況是二十五年來最好,股市連續六個月上漲、創下歷史高點,外匯存底更首次突破六千億美元。這些耀眼的數字,與那位年輕人的悲劇形成強烈對比,彷彿兩個台灣同時存在。一個是報表上的繁榮之島,光鮮亮麗;另一個,則是統計之外的陰影之島,孤單、沉默、被遺忘。
我們太習慣用數字安慰自己。主計總處公布的貧窮率僅7.13%,比美國、英國、德國、日本、韓國都低一半,看似「亞洲奇蹟」。然而,街頭拾荒的老人越來越多,北車的遊民甚至多到引發性侵事件。這些雖不在政府報表裡,卻真實存在我們的日常中。根據民間學者與公民團體的估算,若以「可支配所得中位數六成」為貧窮線,實際生活在貧窮以下的人口約佔十二至十三趴,相當於兩百八十萬到三百萬人。但政府核准的低收入與中低收入戶加起來僅五十萬人;也就是說,還有超過兩百五十萬人被排除在社會救助之外,成為統計表外的「貧窮黑數」。
這些黑數從何而來?答案藏在制度本身。根據《社會救助法》第四條,低收入戶必須同時符合三項條件:家庭總收入低於最低生活費、財產未超過規定金額、並經地方政府審核通過。這看似嚴謹,卻冷酷僵化。只要名下有一棟老舊祖厝,就被視為「有資產」;只要有親屬在工作,就被假設「有支撐能力」。制度不問現實,只看表格,把人活生生的處境削成整齊的數據。換句話說,台面上的數字端得乾乾淨淨,台面下的生活卻滿是裂紋。當我們以為貧窮已成少數,其實只是把門檻設得恰到好處,讓真正的貧者止步於門外。街頭拾荒的長者愈來愈多,車站、公園裡的無家者也不減反增。他們確實存在,只是被消失在定義之外!
更令人不安的是,我們對貧窮的理解太過狹隘。它不只是溫飽的問題,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剝奪。當房價與租金不斷上漲,年輕人即使全職工作仍難以存錢。當非典型就業成為常態,外送員、派遣工、兼職教師的收入時高時低,卻仍被視為「不窮」;當醫療與長照支出不斷增加,一場病就足以讓家庭從中產滑落。這些臨界貧戶與類貧窮族,才是台灣真正龐大的灰色人群。他們並非懶惰,而是被制度遺忘。
十月十七日是聯合國「消除貧窮國際日」。聯合國最新《世界社會報告》指出,全球極端貧窮在疫情、戰爭與通膨的多重衝擊下再度上升,仍有數億人掙扎在貧窮線下,將近一半的人每天生活費低於6.85美元。報告指出,貧窮並非固定身分,而是一種風險狀態:許多人剛脫離貧窮,卻因一次失業、一場疾病、一場天災再度墜落。它提醒各國政府,政策若只著眼於「扶起」,而忽略「防止再跌」,就會讓社會陷入反覆貧困化的惡性循環。真正的社會保障,應從被動救濟走向主動預防,投資在教育、醫療、就業與基礎設施上,讓每個家庭在風暴來臨前都能有浮具可握。
回望台灣,我們的經濟成長看似亮眼,貧富卻愈來愈不均。半導體出口推高 GDP,卻拉不動普遍薪資;房價創新高,讓青年望屋興嘆。川普重啟對等關稅後,全球供應鏈再度重組,美中角力持續升溫,使出口產業在榮景與風險之間搖擺。外銷訂單雖漂亮,紅利卻集中在少數產業與資本市場,沒有演變成全民的安全感。物價節節上升,而薪資原地踏步,生活的重壓正一點一滴將更多家庭推向貧困的邊緣。當公共支出與社會投資長期不足,社會安全網自然越編越薄,那些黑數,就像潮水,退了又漲。
我們需要的是真誠與修補,而非粉飾與自我感覺良好。台中清寒大學生的死,不是第一樁,也不會是最後一樁。過去我們多次在懸崖邊驚呼,卻總在風聲過後重回沉默。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如今的台灣,正陷於這種不安之中。當政府自誇這是最富有的年代,卻容許愈來愈多人活在焦慮裡,繁華的表象終將成為幻影。其實,真正的進步,不是讓數字更漂亮,而是讓每一個需要被幫助的人,都能被誠實地看見、確實地接住。
願這位年輕學生的離去,不只是秋日的悲傷,而是喚醒社會良知的最後一記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