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2025 年 12 月初，中國大陸海軍航空兵殲-15 戰機在沖繩東南方公海空域，對日本航空自衛隊 F-15 戰機實施雷達照射的行為，引發區域高度關注。日本防衛部門認定，相關操作已超出一般警戒與監控所需，具有明顯危險性，並正式提出抗議；大陸方面則否認進行火控雷達鎖定，反指日方飛機靠近滋擾訓練行動。
若僅從外交辭令或即時對峙來看，此事似乎只是又一次圍繞主權、軍事存在與話語權的摩擦。然而，真正值得警惕的，並非單一事件本身，而是這類高風險、被外界普遍視為不專業的軍事行為，為何能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域反覆出現，且始終未被有效抑制。
高風險行為的反覆出現
殲-15 雷達照射事件並非孤立案例。回顧過去二十多年，中國大陸軍機在國際空域與他國軍機接觸時，多次出現距離過近、動作幅度過大或帶有威嚇意味的操作方式。從 2001 年海南島外海的空中相撞事故，到 2010 年代在西太平洋與南海多起近距離攔截行動，相關行為呈現出明顯的連續性。
這些行為的共同點，在於它們大多未直接引發武力衝突，卻長期遊走於事故與誤判的邊緣。從軍事專業角度來看，這類操作並未提升實質防衛能力，反而增加不可控風險。然而，在官方與軍隊内部敘事中，這些行為往往被描述為「必要的反制」或「堅決回應外部挑釁」，而非需要被糾正的失當行為。
當高風險操作未被清楚界定為專業失誤，而是被政治正當性包裹，其反覆出現便成為結構性結果，而非偶發失序。
雷達照射的灰色地帶與誤判風險
在軍事技術層面，雷達照射本身並非單一性質行為。戰機雷達既可用於搜索、追蹤，也可進入火控模式，為武器使用提供即時數據支持。問題不在於是否「使用雷達」，而在於雷達操作的模式、距離與持續時間。
當雷達照射時間顯著拉長，尤其在高敏感空域與近距離對峙情境中，對方極易將其解讀為進入攻擊準備階段。即便操作者主觀上未有交戰意圖，這類行為仍可能觸發對方升高警戒，甚至採取反制動作，形成快速升溫的風險循環。
正因如此，多數專業空軍在實務上會嚴格限制雷達照射的使用情境。然而，若軍隊内部未對此建立清楚界線，或刻意保留操作模糊空間，雷達照射便可能成為一種既能展現強硬姿態、又不需立即承擔後果的「灰色地帶工具」。
英雄敘事與軍事文化的累積效應
要理解此類行為為何能在軍隊内部延續，不能忽視長期累積的文化因素。過去多起高風險事件，在事後敘事中往往被重新包裝為忠誠、勇敢與捍衛主權的象徵，而非專業判斷失誤的結果。
這種英雄化敘事，逐漸將「逼近對手」、「承擔高風險」塑造成值得肯定的價值。對基層官兵而言，訊號十分清楚：風險本身不是問題，關鍵在於是否展現了政治正確的立場。長期下來，專業克制與風險控管反而可能被視為消極或不夠堅決。
當此類價值觀透過教育、宣傳與制度記憶一再強化，便會在軍隊内部形成默認行為準則，使不專業行為具備被複製與合理化的土壤。
制度模糊與激勵結構的推波助瀾
除了文化層面，制度設計同樣影響行為選擇。軍事行動高度仰賴清楚的交戰規則與指揮權責，以確保前線單位在高壓情境下仍能做出可預測的判斷。然而，若行動規範刻意保留模糊空間，或對「適當警戒」缺乏具體界定，基層單位自然傾向採取更激進的解讀。
更關鍵的是，若事後缺乏透明檢討與明確責任歸屬，高風險行為便不會被制度性修正。相反地，若軍隊内部的激勵結構偏向獎勵「表現強硬」而非「確保安全」，那麼即便未明言鼓勵，實際效果仍會推動行為朝向風險更高的一端移動。
在這樣的制度環境下，不專業行為不僅不會被淘汰，反而可能成為升遷與表現的一部分。
對區域安全的結構性衝擊
高風險軍事行為的影響，並不止於單一事件或雙邊關係。當雷達照射、近距離攔截逐漸常態化，區域內各方勢必提高警戒標準，以防範最壞情境。這不僅增加軍事成本，也壓縮了危機管理的緩衝空間。
在高度緊繃的環境中，任何一次技術故障、天候變化或人為誤判，都可能被迅速放大，形成連鎖反應。即便各方皆無意升高對抗，風險仍會隨著行為模式不斷累積，最終使偶發事件更容易演變為難以控制的衝突。
從這個角度看，不專業行為已不只是戰術層次的問題，而是區域安全結構中的長期不穩定因素。
台灣的脆弱處境與應對挑戰
在這樣的區域安全態勢下，台灣所處的位置尤為敏感。作為中國軍事壓力的主要對象，台灣面對的不僅是頻繁的軍事威懾，更是制度與文化失序所衍生的不可預測風險。當對岸軍事行動的專業性與可控性持續下滑，台灣所需承擔的戰略壓力與誤判風險亦隨之升高。
面對這樣的挑戰，台灣必須從制度、文化與戰略三個層面同步強化自身的應對能力。在制度層面，應儘速建立明確的交戰規則與風險應變機制，確保前線單位在高壓情境下能做出一致且可預測的反應，避免因指揮鏈模糊或規範不清而導致誤判或過度升高情勢。在文化層面，則需強化軍事專業與風險意識，避免將冒進行為過度英雄化，進而重建以克制、穩健為核心的軍事價值觀，使官兵在面對挑釁時能以專業而非情緒主導行動。至於戰略層面，台灣應積極深化與理念相近國家的安全合作，強化情報共享與危機溝通機制，提升整體戰略韌性與國際支持，為自身創造更大的安全緩衝與外交空間。
唯有在這三個層面同步推進，台灣才能在灰色地帶行動頻仍、軍事專業失序的區域環境中，維持穩定、避免誤判，並爭取更大的戰略自主空間。這不僅是軍事層面的挑戰，更是整體國家安全治理能力的試煉。
殲-15 雷達照射事件真正揭示的，不是單一飛行員或單位的判斷失誤，而是一整套行為模式仍在延續。當高風險操作在軍隊内部被文化敘事合理化，在制度上缺乏清楚界線，在責任機制中未被有效矯正，不專業行為便會以不同形式不斷重演。
對區域各方而言，理解這一結構性問題，比單純回應單一事件更為重要。唯有重新界定軍事專業、風險控管與組織激勵之間的關係，並讓克制而非冒進成為可被獎勵的行為，類似事件才有可能真正減少，而非在不同時間、不同空域再次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