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2025 年底，國際援助體系正迎來新的權力競逐。佩里世界之家外交事務新興學者政策獎得主、史丹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陳愛莉西亞（Alicia R. Chen）於 12 月 3 日在《Foreign Affairs》撰文指出，從 2000 年到 2023 年，中國大陸已向全球絕大多數國家提供貸款或贈款，只有極少數國家未在名單之列。她的分析顯示，大陸並未依循傳統西方援助體系的規範，而是以自身的政治邏輯與發展模式打造出一套具有中國特色的援助網路。
這套做法既是一種外交工具，也是一種經濟延伸。不同於西方重視透明度、治理改革與合規程序，大陸則以速度、規模與基礎建設見長，透過高額貸款與大型工程迅速填補多國的發展缺口。然而，這種援助並非在每一地區都奏效，它在部分國家獲得影響力，在另一些地方則因政治反彈或財政風險而止步。本文將探討大陸援助的運作邏輯、其政治效果、區域差異及其面臨的限制，並檢視此模式對全球秩序可能產生的深遠影響。
中國大陸援助的制度化形成
中國大陸對外援助的制度化過程始於二十一世紀初。隨著國際地位提升，大陸不再局限於單向接收援助，而是逐步成為援助提供者。這一轉變的核心，是將援助視為外交政策的一部分，並納入整體對外戰略。
最初，大陸的援助在規模上相對有限，但具高度集中性，多以援建體育場、政府大樓和簡易基礎設施為主。這些專案雖然象徵意義濃厚，卻尚未形成具體可複製的制度。直到全球南方對基礎建設的需求急遽上升，大陸才以國內龐大的工程能力與開發性金融機構為支撐，將援助體系擴大成全球性網絡。
隨著政策明確化，大陸建立了國家級協調機制，由相關部會分工負責貸款、工程與貿易配套，使援助成為其外交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這種制度化過程並未複製西方模式，而是建立在自身國內治理邏輯與國企體系之上，使援助形式與其他國家截然不同。
以基礎建設為核心的援助特色
中國大陸援助的一大特色，是以基礎建設專案為主軸。從公路、港口、鐵路到電站，其援助方式往往與貸款、工程承包商及國企參與緊密結合，形成完整供應鏈。這與西方援助側重治理改革、技術顧問與改善民生的方向不同。
這類援助之所以受到許多開發中國家青睞，原因在於其能迅速解決最迫近的建設需求。許多國家面臨財政能力不足、商業銀行不願承擔風險的問題，大陸的開發性金融便填補了這一空缺。其貸款條件通常相對寬鬆，加上一站式工程配套，使受援國能在短時間內看到具體成效。
然而，這種模式也伴隨風險。部分國家因為基礎設施需求龐大而借貸過度，最終面臨償債壓力。儘管某些案例常被外界誤解為「債務陷阱」，但實際情況更接近受援國自身財政管理與投資效益評估不足，導致專案無法帶來預期收益。大陸援助模式的優勢與爭議，也因此同時存在。
政治動機與外交運作方式
中國大陸援助背後的政治動機，並非單向的地緣擴張，也遠不止於尋求外交承認或國際場域的支持票數。其更深層的動力來自於建立長期夥伴關係、塑造依賴結構，以及在關鍵地區保持戰略存在。
援助常被大陸視為深化雙邊關係的手段。當合作累積到一定程度，受援國的政治與經濟依賴便逐漸形成長期關聯。例如，部分國家在多邊組織中的立場因此更趨向支持大陸，或至少避免在敏感議題上採取對抗態度。這種效果不必直接主導受援國內政，但確實有助於大陸塑造更有利的國際環境。
此外，大陸的援助具有高度的政治彈性。與西方援助對民主、人權與治理標準的要求不同，大陸強調不附帶政治條件，這使其在多數治理不穩的國家更具吸引力。然而，這種邏輯並非全然無條件，某些國家若在重大外交議題上採取敵對立場，援助也可能隨之調整。
在哪些地方有效
中國大陸援助的效果在全球呈現高度差異。某些地區因需求緊迫、基礎建設缺口巨大、或政治菁英願與大陸合作，而使援助高度有效。
在非洲多國，大陸援助與貸款促成了關鍵運輸網絡與能源建設，使其迅速填補過往數十年累積的基礎建設不足。部分國家因此更願意與大陸深化合作，將其視為長期可靠的夥伴。援助的可見性也使這些成果經常出現在當地媒體與政治論述中，進一步提升大陸的軟性影響力。
在東南亞，大陸援助常與區域經濟整合連動。例如跨境鐵路專案不僅帶來交通改善，也強化了區域的經貿連結。部分國家因此在重大政策上採取更均衡的外交策略，避免過度依賴西方。
在拉美與中東，能源與資源相關專案使大陸得以穩定取得關鍵物資，並在當地建立長期合作網絡。這些成效都顯示，援助在存在大量建設需求且政治風險可控的國家中最為奏效。
哪些地方無法推進
然而，大陸援助模式並非無往不利。有些國家對大規模貸款與基礎建設專案保持警惕，擔心增加財政負擔或引發政治爭議。部分國家因為國內輿論質疑透明度不足，而對大陸援助模式持保留態度。
在一些民主制度較成熟的國家，大陸援助常因程序不透明、環評爭議或政治疑慮而停滯。民間社會對大型專案的監督較為嚴格，使合作無法像在其他地區那樣順利推動。更重要的是，部分國家在安全政策上依賴西方，因而在大型基礎建設或敏感領域合作上受到限制。
某些國家雖然曾接受大陸貸款，但隨著債務負擔加重，開始重新評估合作模式。政治更迭也可能推翻既有專案，使援助計畫變得難以持續。這些因素都顯示，大陸的援助模式不可能在所有區域皆取得相同成效。
援助模式的限制與未來挑戰
中國大陸援助面臨的挑戰包括財務可持續性、受援國債務壓力、國內外對透明度的質疑，以及國企體系在海外營運時遭遇的商業風險。隨著大陸自身經濟成長放緩，其能否維持過去二十年的大規模貸款與工程輸出，也成為外界關注焦點。
此外，部分受援國因通膨壓力升高、外匯不足或政權更替，而難以按期償付貸款。雖然大陸過去常以延長期限或重談條件的方式處理債務，但這也意味著貸款被迫滾動，增加未來的不確定性。
國際社會對大陸援助透明度的質疑仍然存在。儘管大陸近年試圖改善資訊公布與程序，但整體制度仍與西方的公開標準有明顯差距。這些問題都將影響其援助模式在全球的長期穩定性。
中國大陸對外援助已成為二十一世紀國際政治中最具爭議但也最有影響力的力量之一。它以基礎建設為核心，以開發性金融為骨幹，以外交策略為運作背景，構築出一張覆蓋全球的援助網路。這套模式的威力來自其速度、規模與務實性，但其風險也逐漸浮現，包括債務負擔、透明度不足與政治阻力。
未來，中國大陸援助是否能持續擴張，將取決於其能否處理自身經濟放緩的壓力、改善專案的公開性，以及在不同政治體制與地緣環境中找到更具彈性的合作方式。無論結果如何，世界各國都必須正視大陸援助所產生的重塑效應，因為這套模式已經改變了許多國家決定外交立場與發展策略的方式，也正在重新定義二十一世紀的國際援助與國家選邊邏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