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勇／作家、詩人
【編按：《月光慈航》為作家商成勇書寫敦煌莫高窟的意沉思與精神追尋之作。作者以行旅者視角，穿越沙州月夜，凝望飛天神女，沉浸於敦煌藝術的壯麗與靈性光輝，進而追溯歷代文明與民族記憶，從歷史征戰到佛教信仰，從壁畫彩塑到人類理想，交織出對「須彌精神」的深切嚮往。文長分三篇刊登，供讀者參考。】
第四章 煢渡時艱——
儘管仁人志士的悲呼哀鳴，難以喚回帝國日暮的文化拯救，儘管時代翻騰盛世煊赫的長河倒淌的日影難再，但張大千和常書鴻們的執著與苦撐，仍感天動地，長留泱泱大國西部寶窟的史簿，長留大國衍進過程的風景實錄。常書鴻，他的敦煌大夢，他的家邦情愫，以及他的人生囑託，也都化為莫高窟大佛殿九層閣樓簷角的風鈴，絕響飛動……
那夜晚三六九窟內，青燈徹亮不熄。明日起程往西再往西的行旅者，仍在把最虔誠的真切表達。力求完美詮釋人性善惡的意念傾注筆端，萬象人間的獵獵風聲卷地，五味雜陳撲面而來，在佛慈大悲泛光的身軀照耀下，盡皆本真形態。幽窟內燈光輝映的新色彩，若明若暗。無人預知未來，未來的某個時候，張大千常書鴻命定了要於此演繹人性操守。救亡圖存的當口，藝術家怎會僅僅旁觀，視而無睹？金色的沙粒沉寂，金色的大漠無邊無際。一輛破爛的「尕斯」車渾身篩糠，酷似滿負荷勒勒牛車緩緩前行。河西縱深敦煌之行棲惶，絕少人影蹤，遠眺天山高為雪白頭（註五），心中的家邦情橫闊無際。無怨無苦，夏天的大夏河水流淙淙，岸柳胡楊於風中熱情招手，一窟又一窟，壁畫雕塑綿延，三千大千世界熱切了悲願，熔化了一個七尺士子的魂靈，憧憬於此溶融重生。每日每日的觀仰探究時時衝動，每日每日的臨摹揮筆才情洋溢。轉眼間數十天匆匆而去，一肚子的話與想法要來傾訴。幾無銀兩，誰來保護？將傾之九層佛閣有誰修復？更有滿眼的本生故事壁畫，滿崖畔幽窟中的彩繪雕塑，大聲疾呼的企圖，聲震朝野卷過民族良知，唯義士般忠勇的藝術家，拍案擊節奮力而為，泣血呼應……
行旅歐洲學業正盛的常書鴻，面對塞納河畔地攤上伯希和斯文赫定攝繪編著的《敦煌千佛洞壁畫集》圖錄，本來閒靜的情致沒有了。屏住氣的他，先是揪緊心，然後難掩驚簌。翻看圖錄，撓心的他依注釋按圖索驥，匆匆奔至奇美博物館，他的腳步凝滯在來自莫高窟的彩色絹畫前，巨大震撼莫名憤恨一齊襲來。
莫高窟在眼前幻化為一塊魔法石，壓迫著他的身心。滿腔怨忿浸透衣襟，歸國之念於是凝結如鐵。光怪陸離的繁華已再也挽留不住他，一念既起即刻行動。行動默默告別默默，海濤撲鼻海輪顛簸志氣穿越，暗雲迷霧。金色的瀚海沙山，金色的光影踽踽孤獨，寂然無聲。疲憊的神情忽然間為之一振，戈壁寶窟風鈴脆亮，大漠孤煙飄忽壯景，沙棗胡楊駱駝刺芨芨草胡麻花狼毒蔓，一齊列隊向歸國遊子和他的同伴們，展懷簇擁的豈止是希望，更有未來。
民族藝術家義無反顧終其一生的傳奇，從此寫進寶窟與寶窟一同共渡時艱，共同體證大國的風雨歷程。歷史在那個時刻，記住了常書鴻董希文周紹淼烏密鐸，還有李浴蘇榮輝龔強禮潘潔茲，信念附著毅力之軀，終竟成就敦煌之子。一天又一天，保護與付出，風沙知道；一年又一年，弘揚與傳播，天下明瞭——又一個灑滿月光的夜晚，敦煌城，又一陣習已平常的寂靜悄然，月光下大夏河汩汩流瀉。這一夜常書鴻的心波瀾不平，註定了要有一種精神自這裡誕生，註定了會有對文化盜劫後的滿目瘡痍，傾注終生力量加以救治整補。
受想行識幻現，決意已無需激烈的思想鬥爭與拷問，自然如萬億斯年的戈壁，金剛石般堅定。心音訇響，與大佛殿簷角風鈴共鳴。常書鴻此後的人生追尋，於是腳步鏗鏘堅實無比，常書鴻的精神於是感動蒼冥，種入了大千世界。
一窟又一窟的苦苦探尋，一窟又一窟橫遭劫掠者破壞的現狀讓他憤懣，毅然決然的澄明之心支配他，他必須有這樣的姿態，他必須用良知擔起民族，及其藝術走向世界的責任，儘管追尋真理的路上，無盡艱辛，儘管同赴敦煌的同伴，大多中途輟退，儘管婚後不久即隨他逆旅西行，曾感動了多少世人的夫人陳芝秀，也因實在支撐不住困苦而澀澀離他東歸……
其實，這個時候，敦煌就是常書鴻的覺知，敦煌就是他的人生寄託。他也成了敦煌的分子，他已然成為古沙州曠野戈壁，看上去不怎麼起眼的梭梭柴，他已將深埋於地下然而卻足達數噸重的根系，觸向大地母親的胸膛，盡情吮吸母乳的營養。他於此用忠誠譜就人生壯歌，一曲又一曲，用血汗灑向曲折前路一程又一程，用天賦才華施展臨摹研究介紹與保護，他陪伴敦煌，向光而行不回首。新的輪回，新的人類文明渾元融合複歸的大景致，輝煌殊勝。
尾聲 魂兮歸來——
罪惡淵藪的極點，生出圖騰。人類正義與公理良知，被喚起之時，便追加來更深一層的拷問。敦煌新生，莫高窟新生。世紀之歎，劫掠者的孽債自反省後得以償還，其來世靈魂依附於寶窟旁胡楊紅柳，生生世世懺悔，擋寒防風。本生經變故事，至此多了一頁新內容。佛聖之地的曲目，在陽關三疊的絕響中，升騰寰宇、星空……
大夢中，你說，罪惡總有他的淵藪，圖騰，原可逆風飛揚。
不只與世無爭也有奮起爭鋒，李廣杏去病桃武帝酒，詩仙釀胡楊高紅柳旺，七星草長蘆荻波蕩……
大悲佛慈千手千眼觀音就在你的身體裡，你大自在的神情那般沉靜，你證悟自有自己的職責，你的舞姿不僅僅是舞姿，你的舞姿裡不僅僅只有靈動你舉手投足中更兼哲思深邃，更具人類正義與公理良知的嬗變。當劫掠被省思為一種詰問，一種炙烤，穿越荊榛高崗的意象，風景更美。亢龍有晦。悲憫的頂點必然映現大自在——新生。
雖然慘痛失去，卻成就了光焰寰宇浴火鍍化未來的契機，你的手腳臂腰膝肘等等形態，在狹隘的評者看來，多麼的不可思議，多麼的細微傳神。你是逝去歲月的喚回者，你是挽日解懸的星際華袞著色渡母，你是失卻的經卷絹畫織繡的，再生神，你是諸多本生經變故事的主角還魂者。那一個個祭生命於別人，拯救別人美好的事證，分明耀亮了人類文明艱難前行的步履，各自成佛，各自成就生命壯舉。
你知道五百強盜修煉成羅漢的故事，古印度僑薩羅王國的五百強盜。從殺人如麻的血腥中醒來，緣生緣聚，洗心革面皈依佛門，贖罪修過，終於離苦得樂，這一醒世故事。就在二八五窟，這是西魏時期最大的一幅故事畫，現所知道最早的因緣故事畫呵，你知道阿修羅寧願吃野菜也要把賣柴換來的餅子，送給瘦骨嶙峋的化緣老者，而自己母親已一連三天挨餓，與他一同忍受。
人們有所不知，那個化緣者正是辟支佛，他和善良的母親都修成了，直達佛國的羅漢正果，他因之成了神通廣大的天龍八部的護法神。你還知道薩錘那捨身飼虎的故事，作為大車國三太子的薩錘那，以自己的身軀救活饑餓已極命懸遊絲的老虎母子的行為，成就了他甘願承當一切艱危的悲劇然而也是愉悅的主題。你知道存於二五四窟南壁的這個故事，是佛教壁畫中表現最多的題材之一，也是最完美的組合式本生故事畫。你也依稀知道，那年代最久遠的本生故事，那二七五窟的月光王，為了普渡城邦眾生，寧可賜捐自己的頭顱，他的行為堪可慟動天地，賜頭之後的他的靈魂，不，是他的人格心志，於此便功至證得德昭成佛。那月光王的化身，可是月神眼中的你，
飛天神女？興許是與你有姻親傳承？還有屍毗王割肉救鴿九色鹿舍已救人，等等等等，這需要怎樣的大襟懷，這需要怎樣的人格與品行操守的曆煉，這樣的心界，完全如大東方的夸父追日，精衛填海一般精美。情，動九天；義，灑山川；愛，漫神州。一切毫無懸念，結果終竟成為必然，一個個成佛了，成佛了哇。
因為他們有渡眾生一切苦厄的心境，具足希望。亦因為他們的精神與天地，融為一體了，和天地一樣永存的超邁氣象。
月光神啊飛天神，比照這一個個覆蓋萬匯的故事，仰望你的具凡學者志趨往聖的苦旅者，踽踽獨行孤憤泣血的行者終於明白，敦煌，敦煌莫高窟，曾經熾盛輝煌的聖地，那在陽關三疊悲吟的絕響聲裡，被掠略散軼於世界各地的人類瑰麗文明的存證，它們也不會消失，它們已在涅槃中，歸於永生。
歷經無數劫厄艱困東歸的溪流，如精似血，至海元融，博懷釋化。而劫掠者日薄西山垂垂暮年，之後，之後，一切的一切具足五蘊，五蘊性空，已然如夢幻泡影，閃電而過，掠經花圃晨露。他們的來世魂靈，分明已依附于人類文明的寶窟旁的胡楊紅柳，生生世世懺悔惡行，夜夜廝守，為寶窟防風擋寒，風誦梵唄。
一個新的本生經變故事，至此舒展。
此刻，人類的飛天神女，一名孤獨的苦旅者，再次意念中回向你的身軀你的華容，莫高窟那現存四千五百餘身的塑形飄舉姿態裡。你，你是化生到淨土天界的，神慶人物的哪一位？你，就是宇宙和我們這個小小星球空中，飛行的和諧天神。天雨潤物，桂樹田田，天花飛散，仙樂飛鳴，菩提正覺，仙果圓圓。（完）
註五：祁連山史稱天山。
